長恨歌（806年12月） 唐 · 白居易
創(chuàng)作地點：陜西省西安市周至縣仙游寺
前進(jìn)士陳鴻撰《長恨歌傳》曰：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明皇在位歲久，倦于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于右丞相，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先是元獻(xiàn)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宮中雖良家子千數(shù)，無可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nèi)外命婦，熠耀景從，浴日馀波，賜以湯沐，春風(fēng)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若有顧遇，左右前后，粉色如土。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nóng)楊玄琰女于壽邸。既笄矣，鬒發(fā)膩理，纖秾中度，舉止閒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fā)，轉(zhuǎn)動照人。上甚悅，進(jìn)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dǎo)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珰。明年，冊為貴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tài)，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時省風(fēng)九州，泥金五岳，驪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后宮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fù)進(jìn)幸者。非徒殊艷尤態(tài)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室；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cè)目。故當(dāng)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日：「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蛊?span id="c5zko1y" class='bold'>人心羨慕如此。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辭。潼關(guān)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jìn)。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晁錯以謝天下。國忠奉氂纓盤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問之。當(dāng)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fàn)?span id="ailkvhc" class='bold'>之而去。倉皇展轉(zhuǎn)，竟就絕于尺組之下。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赦改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yǎng)南宮，自南宮遷于西內(nèi)。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fā)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欷歔。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魂夢，杳不能得。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皇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shù)。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shù)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扣扉，有雙鬟童女出應(yīng)其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fù)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詰其所從。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span id="8pufrbc" class='bold'>于時云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戶重闔，俏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挂?span id="d66n6a1" class='bold'>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己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取金釵鈿合，各折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jǐn)獻(xiàn)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徵其意。復(fù)前跪致詞：「請當(dāng)時一事，不為他人聞?wù)撸炗?span id="xx831oh" class='bold'>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fù)新垣平之詐也?！?span id="vpw0p9j" class='bold'>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于驪山宮。秋七月，牽?？椗?/span>相見之夕，秦人風(fēng)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果，焚香于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殆半，休侍衛(wèi)于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為夫婦。言畢，執(zhí)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fù)墮下界，且結(jié)后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挂蜓裕骸?span id="qbk7ozo" class='bold'>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安，無自苦耳?！?span id="o6odo1a" class='bold'>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宮晏駕。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盩厔。鴻與瑯琊王質(zhì)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zhì)夫舉酒于樂天前日：「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wù)?，予?span id="zguj8ta" class='bold'>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jì)》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
引用典故：比翼 芙蓉面 思傾國 華清賜浴 金屋 連理芳枝 漁陽鼓聲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一作冠）金步搖，芙蓉帳暖度（一作里暖）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一作寢）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
后（一作漢）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fēng)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一作聽）不足。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fù)止，西出都門百馀里。
六軍不發(fā)無（一作知）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一作首）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fēng)蕭索，云棧縈紆（一作回）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日轉(zhuǎn)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一作塵）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一作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一作內(nèi)）多秋草，宮（一作落）葉滿階紅不埽。
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一作秋）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一作舊枕故衾）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一作方）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zhuǎn)思（一作恩），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一作云）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一作殿）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一作字玉真，又作名玉妃），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一作兩）廂叩玉扃，轉(zhuǎn)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一作下）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裴回，珠箔銀屏（一作鉤）邐迤（一作迤邐）開。
云鬢（一作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fēng)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莫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一作涕）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一作問）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一作空持）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一作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一作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一作盡）期。
評注（點擊查看或隱藏評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