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之作法:雅、婉、厚、亮

作者:唐圭璋

詞之作風(fēng),略分四點(diǎn)論之:一曰“雅”,二曰“婉”,三曰“厚”,四曰“亮”。古人名作,無不具此四種作風(fēng)。而后人詞之所以不為人所稱道,或竟遭人斥責(zé)者,亦以違反此四種原則也。茲更拈四字,申釋其旨:

雅——清新純正。

婉——溫柔纏綿。

厚——沉郁頓挫。

亮——名雋高華。

詞之所以異于曲者,即在于雅。曲不避俗,詞則決不可俗。故《蕙風(fēng)詞話》謂:“俗者,詞之賊也?!庇^宋人詞集,有《樂府雅詞》、《復(fù)雅歌詞》、《典雅詞》《寶文雅詞》、《書舟雅詞》、《紫薇雅詞》,知宋人為詞,皆以雅相尚。山谷、耆卿,好作俗語,最不可學(xué)。惟須注意,所謂“俗”,是反對庸俗,不是反對通俗,庸俗是低級(jí)趣味,通俗是明白如話。詞自避俗外,尤須避熟。蓋熟亦俗也。予所謂清新者,即不熟。《詞源》云“詞以意為主,不要蹈襲前人語意”,亦戒人力避熟也。即如范希文云“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jì) 相回避”,意固清新而沉著,但李易安云“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無名氏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頭”,皆覺熟矣。又如牛松卿云“彈到昭君怨處。不抬頭”,固寫出彈者之姿態(tài)及彈者之無限幽怨。張子野效之云“彈到斷腸時(shí)。春山眉黛低”,則覺熟矣。顧太尉云“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固甚新妙,但李之儀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徐山民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則皆熟矣。此猶就意熟說。至于字面:如“蓮子空房”、“人面桃花”、“花自飄零水自流”、“一樣?xùn)|風(fēng)兩樣吹”之類,皆須避之。蓋初創(chuàng)為美,繼襲則熟,拾人唾馀,才士不為也。此外若怪詞、淫詞,亦不可作。怪則不純,淫則不正,不純不正,亦非雅詞。孫月坡《詞徑》云 “牛鬼蛇神,詩中不忌,詞則大忌”,此戒人不可作怪誕離奇之詞也。金應(yīng)圭論詞有三弊:淫詞、鄙詞、游詞是也。而淫詞居其首,蓋金氏亦深惡人之為淫詞也。

詞之所以異于詩者,在于婉。詩有婉,有不婉,詞則非婉不可。詩過婉嫌弱,詞則不婉嫌率。故少游以婉為詩, 則為元遺山所譏。而以婉為詞,則為一代正宗。飛卿詞云: “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表f端己詞云:“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柳耆卿詞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睔W陽永叔詞云:“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闭撈浼烟?,皆在于婉。少游遠(yuǎn)祖溫、韋、馮、李,近承晏、歐,其詞溫柔纏綿,一往情深,既非急管繁弦之音,又非哀絲豪竹之音,一種和平悠揚(yáng)之音,讀之令人蕩氣回腸,哀樂不能自主,宜人稱之為婉約之宗也?;蛑^詞之質(zhì)宜輕者,若少游之詞,溫婉深厚已極,其質(zhì)豈果輕哉。若謂少游詞小,愈小視少游矣。少游風(fēng)神俊朗,寄慨遙深,謂其詞精深華妙則可,謂之曰小,亦烏乎可?《藝概》云:“叔原貴異,方回贍逸,耆卿細(xì)貼,少游清遠(yuǎn),四家詞趣各別,惟尚婉則同耳。”實(shí)則名家佳詞,無不尚婉。蘇、辛兩家,天縱豪放,似不尚婉矣。然而二公性情深厚,百煉鋼往往化為繞指柔,其詞亦尚婉。蘇詞如云“秣艷一枝細(xì)看取,芳意千重似束”,辛詞如云“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cái)?shù)”,又何婉麗耶!若豪放而不尚婉,則不免粗獷之失。此陳其年所以被人譏為粗才也。馮夢華論稼軒《摸魚兒》、《西河》、《祝英臺(tái)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惻,尤與粗獷一派,判若秦越,可謂深知稼軒矣。

厚與雅、婉二者,皆相因而生。能婉即厚,能厚即雅也。蓋厚者薄之反,薄則俗矣。自常州派起,盛尊詞體,謂詞上與詩、騷同風(fēng),即側(cè)重厚之一字。其后譚復(fù)堂所標(biāo)柔厚之旨,陳亦峰所標(biāo)沉郁之旨,馮夢華所標(biāo)渾成之旨,況蕙風(fēng)所標(biāo)重、拙、大之旨,實(shí)皆特重厚字。惟拙故厚,惟厚故重、故大,若纖巧、輕浮、瑣碎,皆詞之弊也。明詞之所以不振者在不厚,浙派之流弊,為人所詬病者,亦在不厚。坊間通行之《白香詞譜》,所選多纖巧不厚之作,故非善本。況蕙風(fēng)嘗論詞之大要:首曰“雅”,次曰“厚”,探原立論,至為精審。周止庵選碧山、夢窗、稼軒、清真四家詞,而以清真為領(lǐng)袖,亦以清真之特長在渾厚也。清真詞處處沉郁,處處頓挫,其所積也厚,故所成也既重且大,無人堪敵。實(shí)則不獨(dú)清真,其他名家之作,無不皆然。溫柔敦厚,詩詞固 一本也。

止庵論溫、韋云:“飛卿下語鎮(zhèn)紙,端己揭響人云,可謂極兩者之能事?!鄙w以溫詞為重,而以韋詞為高也。重則潛淵,高則騰天,予之所謂亮,即高朗揭響之意也。亮者,啞之反,字句拖沓,音揭不起,斯為下乘。清音直揭,若鶴唳太空,斯為佳制。玉田謂作詞要“字字敲打得響”,即詞須亮也。而范石湖謂白石詞“有敲金戛玉之聲”,亦稱白石詞能亮也。詞中所謂豪放、清空之說,俱不外一亮字。韋詞之佳,在一亮字,白石詞之佳,亦在一亮字,其他名家,亦無不具亮字之美。沉郁厚重之作,如有亮字以疏宕其氣,則更極靈動(dòng)飛舞之妙。清真、夢窗,不獨(dú)厚重,音響亦亮也。清真如云“怒濤寂寞打孤城,風(fēng)檣遙度天際”,夢窗如云“自憐兩鬢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處”,皆振拔瞀動(dòng),筆 無沉滯。即為小令,亦不可不亮。試讀韋詞云“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李后主詞云“歸時(shí)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小山詞云“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白石詞云“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意境何等杳渺,而音響何等嘹亮,所謂名雋高華者,不其然乎!

以上雅、婉、厚、亮四種詞風(fēng),皆消息相通,相因相濟(jì),學(xué)者守之,趨向自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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