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札叢:吳體

作者:夏承燾

杜詩有用民間歌謠音調(diào)的,后人仿效或解釋,往往失實;“吳體”即其一例。

杜甫大歷年間在夔州作一首拗體律詩,題目是《愁》,詩云:

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fā)自分明。十年戎馬暗南國,異域賓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病虎縱橫。

詩題下有一句作者原注:“強戲為吳體?!眳求w”二字,從來解說紛紜。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拗字”類云:“拗字詩在老杜七言律詩中,謂之‘吳體’;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體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沒,雖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今江湖學(xué)詩者喜許渾詩,如‘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以為丁卯(許渾)句法,殊不知始于老杜;如‘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fā)船何郡郎’,‘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之類是也?!狈绞险f“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沒”。這是說“吳體”的聲調(diào)是沒有一定規(guī)律的。

依方氏所說,老杜“吳體”與一般拗體似乎沒有什么分別。但紀(jì)昀評《瀛奎律髓》在老杜《題省中院壁》一首說:“吳體與拗法不同,其(拗法)訣在每對句第五字以平聲救轉(zhuǎn),故雖拗而音節(jié)仍諧。又評后四首說:“此四首皆‘吳體’,全不入律,與前用拗法者不同?!边@是說“全不入律”的是“吳體”,“每對句第五字以平聲救轉(zhuǎn)”的是“拗法”,二者并不相同。

友人郭紹虞說唐人拗律有二種:一是律體未定前之拗,即所謂“古調(diào)”;如老杜“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諸篇是;一是律體既定以后之拗,即所謂“拗調(diào)”,所以單句拗第幾字則偶句上必拗第幾字以救之,有時偶句不救,則更易本句中平仄以自救之;如許渾之“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是。至所謂“吳體”,則大抵運用“古調(diào)”,不但換一二字平仄,所以救而不必救,后人讀之,遂覺其縱橫變化不可端倪(見郭氏《語文通論續(xù)編·論中國文學(xué)中的音節(jié)問題》第八節(jié):《“吳體”的音節(jié)》。這是說“古調(diào)”、“拗調(diào)”與“吳體”是有分別的?!皡求w”大體是運用“古調(diào)”的,“救而不必救”,它與“拗調(diào)”用救者不同。這和紀(jì)昀所說大致相近。

唐人作“吳體”詩的,老杜之后,皮日休、陸龜蒙二家最多。二人同居吳中,以“吳體”更唱迭和,舉二首如下:

陸龜蒙《早春雪中作吳體寄襲美(日休):“迎春避臘不肯下,欺花凍草還飄然。光填馬窟蓋塞外,勢壓鶴巢偏殿巔。山爐癭節(jié)萬狀火,墨突乾衰孤穗煙。君披鶴氅獨自立,何人解道真神仙。”(全唐詩》二十三;陸詩八)

皮日休《奉和魯望(龜蒙)早春雪中作吳體見寄》:“威仰噤死不敢語,瓊花雪魄清珊珊。溪光冷射觸鸀鳿,柳帶凍脆攢欄桿。竹根乍燒玉節(jié)快,酒面新潑金膏寒。全吳縹瓦十萬戶,惟君與我如袁安。”(全唐詩》二十三:皮詩六)

這兩首是句句拗,句句用相救法的。兩首之外,兩家“吳體”尚有下列五首:

陸:《獨夜有懷因作吳體寄襲美》

皮:《奉和魯望獨夜有懷吳體見寄》

陸:《早秋吳體寄襲美》

皮:《奉和魯望早秋吳體次韻》

陸:《新秋月夕客有遠相尋者作吳體二首以贈》

也無不用相救法。于此知紀(jì)氏、郭氏所謂“吳體”上下句不相救之說,僅可論老杜此體,不能下賅皮、陸唱和之篇。我以為杜作“吳體”本是用民間歌謠聲調(diào),并沒有什么字聲上的規(guī)律。皮、陸承律體作法大備之后,于打破律體一部分格律之外,又嚴(yán)守拗句相救的格律,而亦以“吳體”命名,實非老杜本體。(律體拗救之法,盛唐人已有,中唐以來更嚴(yán)格;老杜此首如“十年戎馬暗南國,異域賓客老孤城”,尚不得目為拗救體。)

明代黃生說杜詩,謂“皮、陸集中亦有吳體詩,乃當(dāng)時俚俗為此體耳,詩流不屑效之。杜公……曰戲者,明其非正律也”。不知老杜本是效作“俚俗”體,皮、陸卻以文士格律詩之法為之。黃生之說,適得其反了。

杜詩《夜宴左氏莊》:“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此“吳詠”與“吳體”,當(dāng)皆指吳中,是今蘇浙地區(qū);陸游浙人,其集中也有以皮、陸相救體作“吳體”,殆亦以此故。(近人或據(jù)《南史》《梁史》《吳均傳》說均“文體清拔有古氣,好事者敩之,謂之吳均體”之說,疑杜所說的“吳體”是學(xué)“吳均體”,殆不可信。又劉禹錫《劉賓客集》《竹枝詞》自序云:“予來建平(四川巫山縣),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澳之艷音……”此所謂“激訐如吳聲”云云,或近杜詩此體的聲調(diào),姑記之待考。)

總之,杜甫的“吳體”是仿效南方民歌聲調(diào)的,和一般文士所作的變體格律詩、在對句或本句中用平仄相救的實不相同;方回所說“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沒”(無一定規(guī)律),紀(jì)昀所說“全不入律”,數(shù)語差得其實。皮日休、陸龜蒙以字聲相救的文士格律體當(dāng)作“吳體”,雖作于吳中,而實不是杜甫出于民間歌謠的“吳體”。(杜詩題下自注云:“強戲為吳體。”可知當(dāng)時已有此體,非杜自創(chuàng);因此體為文士所鄙視,所以流傳不多。)文士們筆下的作品,文字格律越細,離民間也就越遠。后人解釋這體的,往往拿這些文士作品以說民歌,無怪紛紜之論,數(shù)百年來莫衷一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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