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庸齋論詞之重、拙、大、深

作者:陳永正

王鵬運在常州派詞學理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重、拙、大”之說,“清季四家”及其同路人均奉以為圭臬。《詞話》亦云 “余夙服膺‘重、拙、大’之說”,但更參以己意,將此說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先生指出:“如何始能臻此,蓋有賴于用筆也?!薄爸兀霉P須健勁;拙,即用筆見停留,處處見含蓄;大,即境界宏闊,亦須用筆表達。”

先生認為戴叔倫《轉(zhuǎn)應(yīng)曲》(邊草)、薛昭蘊《浣溪沙》(傾國傾城恨有馀)二詞,以及韋莊“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二語,“重、拙、大”兼而有之,吳文英《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氣貫、筆重,意拙而境大”,陳其年《賀新郎·贈蘇昆生》“慷慨蒼涼,筆力重大,富有重拙大之境界”,陳述叔《風人松》“重九”及“甲戌寒食”兩詞,“語淡而情苦,合重、拙、大為一手”。

先生對“拙”的理解,尤為深刻,謂“拙義有指辭句者,有指意境者。辭句之拙乃樸實而不纖;意境之拙乃真摯而不飾”。要能“拙”,“必須先有內(nèi)在誠篤,次則在乎平日涵養(yǎng)”,又云“拙之一道,有刻意求拙,有自然見拙。刻意求拙,仍是初地;自然見拙,水到渠成。凡務(wù)纖新、輕盈、奇澀、險幻皆非拙也”,是以“拙字不能貌相,有極瑰麗亦可稱拙,有極平淡亦可稱拙”。《詞話》舉出晏幾道“真?zhèn)€別離難,不似相逢好”,周邦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辛棄疾“十分筋力夸強健,只比年時病起時”為例,說明這些“不假雕琢修飾,但真切而實在”的詞句才是真拙,而吳文英之“檀欒金碧,婀娜蓬萊”八字乃呆滯而非拙也。

用筆能“重、拙、大”,方臻“沉著”之境。“沉著”一語,《詞話》中無慮數(shù)十見,如云“沉著秾摯”、“沉著秾厚”、“沉著渾至”、“濃厚沉著”、“氣勢沉著”,可知其在先生心目中之位置。

先生對王氏之說最重要的貢獻是,他與葉恭綽一起,在“重、拙、大”后面補足一個“深”字。葉恭綽曾致函先生曰:“來書有‘境深筆重’四字,與愚向日主張相同。”又云“昔人所謂‘重、拙、大’,鄙意欲加一‘深’字,庶成全璧”。

《詞話》云:“詞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極其變?!庇衷埔氨芩兹∩睢保罢橛谏蠲钪场薄O壬鷱娬{(diào)指出: “抒情之作貴乎深;不深,則盡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獨特所有?!?“深,使人玩味不盡,真使人有同一感受、真切?!彼e溫庭筠《更漏子》、晏幾道《鷓鴣天》、賀鑄《搗練子》等詞為例,云“唯其‘深’,故語不妨盡,盡反見情味無窮”,并稱溫庭筠為詞家中“以深取勝”者。所謂“深”,除了在本書中提到的“思路深”、“體物深”、“感情深”、“寓意深”、“意境深”、“感慨深”等應(yīng)有之義外,更重要的是,如徐晉如所指出的:“宣導(dǎo)一個‘深’字,這樣,就把詞的婉約變成了深婉,也就更耐咀嚼。”深婉是詞體有別于詩的主要特色,先生作詞評詞,極重“深婉”,謂詞要有“深婉不迫之意”,如晏殊“善以平淡之意境為深婉麗句”,少游詞“自然處往往不甚著力而深婉含蓄”,賀方回《搗練子》詞“情意深婉”,納蘭性德悼亡之作“真摯深婉”,蔣春霖《木蘭花慢.江行晚過北固山》詞“婉約深至”。評弟子崔浩江《紫萸香慢》詞亦云:“一結(jié)深婉?!贝司灾恋朗救酥Z,學詞者宜寶重之。先生于“深”字之上再補一 “真”字。涉及“真”,似是老生常談,而先生卻有獨得之見:“要達到真、深之境界,平日須陶冶性情,體事狀物,沉潛獨往,與一己之感情合一,有一己之見解,下筆時自然物我交融,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即內(nèi)在感情與客觀事物渾成一體,或由內(nèi)而推及外,或由外而反映內(nèi),詞自深摯真切感人?!卑l(fā)自心靈深處之真,方為真真。

理解“重、拙、大、深”之說,就可以理解先生“神致務(wù)求沉著深厚”的用意了。

?(本文節(jié)選自《朱庸齋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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