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素《本事曲》，新會梁先生啟超〈記時賢本事曲子集〉一文考之詳矣。顧所輯佚 文，僅歐陽《近體樂府》、《東坡詞》中五事。余續(xù)于《苕溪漁隱叢話》、《敬齋古 今黈》搜得四事，為梁氏所未見，合為一卷，以見此最古之詞話?！稘O隱叢話?后集 》三十八載盧絳夢一白衣婦人歌〈菩薩蠻〉，《南唐近事》及《本事曲》所載皆同云 云。檢他書未見稱引，知其散佚多矣。

萬里記。

■南唐李國主嘗責(zé)其臣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蓋趙公所撰〈謁金門〉辭 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對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三十九引《本事曲》

案：〔吹皺一池春水〕一詞，《苕溪漁隱叢話》引《古今詩話》以為成幼文作。《南 唐書》十一、花庵《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一、《草堂詩馀?前集》下類編本一引《雪 浪齋日記》并以為馮延巳作。宋嘉祐間陳世修輯《陽春集》收之，與《本事曲》以為 趙作者不合，未知孰是。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云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 細(xì)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錢塘有一老尼，能誦后主詩首章兩句，后人為足其意以填此詞。余嘗見一士人誦全 篇云：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暖《類編草堂詩馀》作滿。 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 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六十載《漫叟詩話》引楊元素《本事曲》，《草堂詩馀?前 集》下類編本二載《漫叟詩話》引楊元素《本事曲》

案：〈洞仙歌〉乃蘇軾詞，見《東坡樂府》上。胡仔曰：《本事曲》與東坡〈洞仙歌 序〉全然不同，當(dāng)以序為正也。

■〈點絳唇〉一闋，乃和靖草詞，云：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馀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二十一引楊元素《本事曲》

■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鎮(zhèn)穰下營百花洲，親制〈定風(fēng)波〉五詞，其第一首云： 羅綺滿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尋芳去。浦映蘆花花映浦。 無盡處，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喪歸時數(shù)。鶯解新聲蝶解舞。 天賦與，爭教我輩無歡緒。 《敬齋古今黈》三引《本事曲子》

■歐陽文忠公，文章之宗師也。其于小詞，尤膾炙人口。有十二月詞，寄〈漁家傲〉 調(diào)中，本集亦未嘗載，今列之于此。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詞，此未知果公作否。

正月新陽生翠琯?；ò€春猶淺。簾幕千重方半捲。 池水泮。東風(fēng)吹水琉璃軟。 漸好憑欄醒醉眼。隴梅暗落芳英斷。初日已知長一線。 清宵短。夢魂怎奈珠宮遠(yuǎn)。

二月春期看已半。江邊春色青猶短。天氣養(yǎng)花紅日暖。 深深院。真珠簾額初飛燕。 漸覺銜杯心緒懶。酒侵花臉?gòu)刹?。一捻閒愁無處遣。 牽不斷。游絲百尺隨風(fēng)遠(yuǎn)。

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淚灑梨花雨。寶馬繡軒南陌路。 笙歌舉。踏青斗草人無數(shù)。 強(qiáng)欲留春春不住。東皇肯信韶容故。安得此身如柳絮。 隨風(fēng)去。穿簾透幕尋朱戶。

四月芳林何悄悄。綠陰滿地青梅小。南陌采桑何窈窕。 爭語笑。亂絲滿腹吳蠶老。 宿酒半醒新睡覺。雛鶯相語匆匆曉。惹得此情縈寸抱。 休臨眺。樓頭一望皆芳草。

五月薰風(fēng)才一信。初荷出水清香嫩。乳燕學(xué)飛簾額峻。 誰借問。東鄰期約嘗佳醞。 漏短日長人乍困。裙腰減盡柔肌損。一撮眉尖千疊恨。 慵整頓。黃梅雨細(xì)多閒悶。

六月炎蒸何太盛。海榴灼灼紅相映。天外奇峰千掌迥。 風(fēng)影定。漢宮圓扇初成詠。 珠箔初褰深院靜。絳綃衣窄冰膚瑩。睡起日高堆酒興。 厭厭病。宿酲和夢何時醒。

七月芙蓉生翠水。明霞拂臉新妝媚。疑是楚宮歌舞妓。 爭寵麗。臨風(fēng)起舞誇腰細(xì)。 烏鵲橋邊新雨霽。長河清水冰無地。此夕有人千里外。 經(jīng)年歲。猶嗟不及牽牛會。

八月微涼生枕簟。金盤露洗秋光淡。地上月華開寶鑒。 波瀲滟。故人千里應(yīng)憑檻。 蟬樹無情風(fēng)苒苒。燕歸碧海珠簾掩。沈臂冒霜潘鬢減。 愁黯黯。年年此夕多悲感。

九月重陽還又到。東籬菊放金錢小。月下風(fēng)前愁不少。 誰語笑。吳娘搗練腰肢裊。 槁葉半軒慵更掃。憑欄豈是閒臨眺。欲向南云新雁道。 休草草。來時覓取伊消耗。

十月輕寒生晚暮。霜華暗捲樓南樹。十二欄桿堪倚處。 聊一顧。亂山衰草還家路。 悔別情懷多感慕。胡笳不管離心苦。猶喜清宵長數(shù)鼓。 雙繡戶。夢魂盡遠(yuǎn)還須去。

律應(yīng)黃鐘寒氣苦。冰生玉水云如絮。千里鄉(xiāng)關(guān)空倚慕。 無尺素。雙魚不食南鴻渡。 把酒遣愁愁已去。風(fēng)摧酒力愁還聚。卻憶獸爐追舊處。 頭懶舉。爐灰剔盡痕無數(shù)。

臘月年光如激浪。凍云欲折寒根向。謝女雪詩真絕唱。 無比況。長堤柳絮飛來往。 便好開尊誇酒量。酒闌莫遣笙歌放。此去青春都一餉。 休悵望。瑤林即日堪尋訪。 《近體樂府》二引京本《時賢本事曲子?后集》

■子瞻始與劉仲達(dá)往來于眉山，后相逢于泗上，久留郡中，游南山話舊而作。〈滿庭 芳〉： 三十三年，漂流江海，萬里煙浪云帆。故人驚怪，憔悴老青衫。 我自疏狂異趣，君何事、奔走塵凡。流年盡，窮途坐守，船尾凍相銜。 巉巉。淮浦外，層樓翠壁，古寺空巖。步攜手林間，笑挽纖纖。 莫上孤峰盡處，縈望眼、云海相攙。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 毛斧季校本《東坡詞》上引楊元素《本事曲集》

■董毅夫名鉞，自梓漕得罪歸鄱陽，遇東坡于齊安，怪其豐暇自得。曰：〔吾再娶柳 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憂，柳氏不能忘懷于進(jìn)退也。已而欣然同憂患，如處富 貴，吾是以益安焉。〕乃令家僮歌其所作〈滿江紅〉，東坡嗟嘆之，次其韻： 憂喜相尋，風(fēng)雨過、一江春綠。巫峽夢，至今空有，亂山屏簇。 何似伯鸞攜德耀，簞瓢未足清歡足。漸粲然、光彩照階庭，生蘭玉。 幽夢里、傳心曲。腸斷處、憑他續(xù)。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 君不見周南歌漢廣，天教夫子休喬木。便相將、左手抱琴書，云間宿。 同上

■陳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數(shù)日，宴僚佐于有美堂，因請二車蘇子瞻賦詞。子 瞻即席而就，寄〈攤破虞美人〉：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diào)誰家唱。夜闌風(fēng)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毛斧季校本《東坡詞》下引《本事集》

■錢塘西湖有詩僧清順居其上，自名藏春塢。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luò)其上，順 常晝臥其下。時子瞻為郡。一日屏騎從過之，松風(fēng)騷然，順指落花覓句，為賦此詞。 〈減字木蘭花〉：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fēng)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飐紅輕。時下凌霄百尺英。 同上 附錄

讀《歐陽文忠公集》卷一百三十二近體樂府二第二十四葉〈漁家傲〉調(diào)下小注，引有 京本《時賢本事曲子?后集》一則，初不知何時何人所著。繼讀吳文恪《唐宋名賢百 家詞》之《東坡詞》，其調(diào)名下小注引楊元素《本事曲集》者兩條，〈滿庭芳〉〔三 十三，年漂流江海〕篇、〈滿江紅〉〔憂喜相尋，風(fēng)雨過〕篇。引《本事集》者兩條 ，〈虞美人〉〔買田陽羨〕篇、〈減字木蘭花〉〔雙龍對起〕篇。凡遺文五條，體裁 相同，皆紀(jì)北宋中葉詞林掌故。又讀紹興間輯本《南唐二主詞》，〈蝶戀花〉調(diào)下注 云：《本事曲》以為山東李冠作，李冠亦北宋中葉之〔時賢〕也。因此可推定以上所 引同一書，其全名為《時賢本事曲子集》，且有前后集，省名則稱《本事曲集》，再 省則稱《本事集》或《本事曲》，著者則楊元素也。歐集所引，冠以京本二字，則當(dāng) 時有刻本且不止一本可知。遍考南宋簿錄諸書，自紹興闕書目下逮晁志、陳錄、馬考 以至《宋史?藝文志》，皆不著錄，惟尤延之《遂初堂書目》載有楊元素《本事曲》 ，當(dāng)為本書省名。此后公私藏目皆不復(fù)見，知此書南宋尚有傳本，入元則全佚矣?？?《東坡詞》集中與楊元素贈答倡和之詞多至十三首，交情之親厚可知。元素名繪，綿 竹人，《宋史》有傳。神宗時以侍讀學(xué)士出知亳州，歷應(yīng)天、杭州。據(jù)王文誥蘇詩總 案，知其守杭在熙寧五年甲寅七月，時東坡方以同鄉(xiāng)為杭倅，故過從尤契密也。本傳 稱有集八十卷，不言有《本事曲子集》，或附全集中耶？今兩集俱佚，不可考矣。張 子野詞〈勸金船〉調(diào)下題云：〔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東坡詞》亦 有〈泛金船〉一闋，題云〔流杯亭和楊元素〕，則元素固自能詞，且曉暢音律，今張 、蘇詞具在，而元素原唱并不能托嚴(yán)詩編杜集之例以傳于后，甚可慨也?！侗臼虑?》既有前后集，想卷帙非少。據(jù)所存佚文，知其每條于本事之下，具錄原曲全文，是 實最古之宋詞總集，遠(yuǎn)在端伯、花庵、草窗諸選本以前。且覶述掌故，亦可稱為最古 之詞話，尤可寶貴。今諸選幸傳，而此書乃并書名及撰人名皆在若存若亡之?dāng)?shù)！《東 坡詞》注所引，惟吳本有之，萬里謹(jǐn)案：紫芝漫抄本《東坡詞》亦有之。今所存汲古 閣本及四印齋翻元延祐本皆已刪去，朱疆村輯《編年東坡樂府》亦未見吳本。吳本舊 鈔孤行，不絕如縷，非得此與歐集注及遂初目合參，幾不復(fù)知世間曾有此名著矣。 今故亟錄佚文五則于左，他日若見他書更有徵引，當(dāng)續(xù)錄焉。

案：《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一〔西湖處士〕目下云：〔按楊元素《本事曲》 有〈點絳唇〉一闋，乃和靖草詞?！秤帧逗蠹肪砣拧查L短句〕目下引《本事曲 》云：〔南唐李國主嘗責(zé)其臣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蓋趙公所撰〈謁金門〉 辭有此一句，最警策。其臣即對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云云。此亦楊氏《本 事曲》佚文，梁先生文中未引，茲附見于此。

戊辰仲冬萬里記。